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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4 12: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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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准备留待将来写的一段情景,还有下面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的时候,眺望着窗外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秘书问那个老头儿,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哩。于是那个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重复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都说,那不是雪,咱们都看错了。可是等他提出交换居民,把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在希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么晶莹闪耀,你从酒吧间望出去,刺得你的眼睛发痛,你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就是从那儿走上松林覆盖的陡峭的群山旁的那条给雪橇磨得光溜溜的、尿黄色的河滨大路的,他们那次大滑雪,就是从那儿一直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看来平滑得象糕饼上的糖霜,轻柔得象粉末似的,他记得那次阒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使你仿佛象一只飞鸟从天而降。
在福拉尔贝格③和阿尔贝格④他住过几个冬天?住过四个冬天,于是他记起那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到了布卢登茨⑤,那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儿,记起在那结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着“嗨!嗬!罗利说!”一面滑过最后一段坡道,笔直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了三个弯滑到果园,从果园出来又越过那道沟渠,登上客店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缚带,踢下滑雪板,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灯光从窗里照射出来,屋子里,在烟雾缭绕、冒着新醅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着手风琴。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时候,那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他心灵上的脂肪去掉,象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体贴的守护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和偏见,因为其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卡?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交易。他从来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的时候,当他只是撤谎的时候,就象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她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还多。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着马裤,擎着一支来复枪,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也很动人,她对床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枪,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除此以外,还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别是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了,因为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丛林。他没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①的情景,从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场。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于是他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跑得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人睡过,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她的爱恋。他在夜总会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去。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想吐,他在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擦得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那个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大街的圆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个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①驶向雷米利一希萨,兜了一圈,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高耸……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袖子已经不见了。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翘起的有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在波浪般地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里斯坦·查拉①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坦·查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他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就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又是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林。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坍了,在壁炉上面的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枪都烧掉了,枪筒和枪托跟融化在弹夹里的也都一起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的猎枪了。他也再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树和那边的湖光山色; 可是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枪筒,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醺的; 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 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风笛”跳舞厅的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子放着共和国自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门厅那边还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比赛者,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他,哈里,有一次要凌晨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舞厅的女人的丈夫驾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 酒徒和运动员。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的后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懂得他们的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是谁打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和亲属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而占领了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们摸到手上有茧的,或者戴着便帽的,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就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巴黎再没有他这样热爱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白色的灰泥墙,下面涂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一长列绿色的公共汽车,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颜料,那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还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种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唯一的一条铺上沥青的大街,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滑,街道两边尽是高耸而狭小的房子,还有那家高耸的下等客店,保尔·魏尔伦①就死在这里。在他们住的公寓里,他们只有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顶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写作,从这间房间,他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警察上哪儿去了?总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出现了。他准是跟哪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啦。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声才停止了。“倒下来的是什么?水。啊,这可是聪明的办法。”于是窗子都关上了。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可要是他活儿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这份缩短工时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大牧场和那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浓绿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胆小得象麋鹿一样。那吆喝声和持续不断的喧嘈声,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庞然大物,当你在秋天把它们赶下山来的时候,扬起了一片尘土。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显现,在月光下沿着那条小道下山,山谷那边一光皎洁。他记得,当你穿过森林下山时,在黑暗中你看不见路,只能抓住马尾巴摸索前进,这些都是他想写的故事。
还有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个人在牧场,并且告诉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草,从福克斯来的那个老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活的时候,老家伙曾经揍过他。孩子不让他拿,老头儿说他要再给他一顿狠揍。当他想闯进牲口栏去的时候,孩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来复枪,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们回到牧场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把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来,捆在一架雪橇上,让那个孩子帮你拖着,你们两个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然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里去。他还不知道人家会逮捕他呢。他满以为自己尽了责任,你是他的朋友,他准会得到报酬呢。他是帮着他把这个老家伙拖进城来的,这样谁都能知道这个老家伙一向有多坏,他又是怎样想偷饲料,饲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给孩子戴上手铐时,孩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声哭了出来。这是他留着准备将来写的一个故事。从那儿,他至少知道二十个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为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要是他活着,他决不会写她。这一点现在他知道了。他也决不写她们任何一个。有钱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双陆。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唠叨叨叫人厌烦。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开头这样写道:“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咱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话。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他就毁了,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①。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有时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也是一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了,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沿着岩石往下走到那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在皮椅子里,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便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扬手告别,马达的咔哒声变成惯常熟悉的吼声,他们摇摇摆摆地打着转儿,康普顿留神看着那些野猪的洞穴,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怒吼着,颠簸着,随着最后一次颠簸,起飞了,而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扬手,山边的那个帐篷现在显得扁扁的,平原展开着,一簇簇的树林,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有一处新发现的水,这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的。斑马,现在只看到它们那圆圆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象长手指头那么大,它们越过平原时,仿佛是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了,它们现在显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原是一片灰黄色,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的毯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们又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斜生着浓绿的森林,还有那生长着茁壮的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们又飞过森林,穿越一座座尖峰和山谷。山岭渐渐低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显出一片紫棕色,飞机热烘烘地颠簸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在飞行中情况怎样。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接着,他们不是往阿鲁沙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然,他揣想他们的燃料足够了,往下看,他见到一片象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象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雪,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西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过一道瀑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面用手指着,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象人那样的哭声。女人听到了这种声音,在床上不安地反侧着。她并没有醒。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这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亲也在场,他显得很粗暴。接着鬣狗的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一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很害怕。接着她拿起手电照着另一张帆布床,哈里睡着以后,他们把床抬进来了。在蚊帐的木条下,他的身躯隐约可见,但是他似乎把那条腿伸出来了,在帆布床沿耷拉着,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忍再看这副景象。
死亡的临近会使人不自觉地在眼前闪过自己的一生,或至少忆起以往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事件和关系。主人公哈里是一个在非洲因荆棘刺破膝盖而生坏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诗人,在死神将要降临之际,他的思维活动空前活跃。于是,作家循着他的意识流的“流向”,把现实与回忆、内心独白与幻觉交错在一起进行描绘。初看上去扑朔迷离,似乎作家是信手写来,心不在焉,而实际上,小说在现实与非现实(感觉、幻觉)、回忆与非回忆(现时的思想与评价)之间的相互转换上,却是自然妥帖,不留匠痕。在对现实的描写里,除去环境的衬托,大部分由主人公哈里与妻子海伦的对话组成。在对话中,敏感的哈里常常会因一句平淡的话而顿生感慨,或因此而陷入长久的回忆;同时,在对境遇的感叹与回忆中,他又会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惘然而返归现实。如海伦不让他喝酒,说酒对他有害时,他立即陷入沉思:“一切就这样在为喝一杯酒这样的小事争吵中了结了……恐惧也消失……这居然就是结局。”当他喝完酒,对海伦说声“我可是累了”之后,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卡拉加奇的火车站、走向死亡的姑娘、双脚冻得鲜血直流的逃兵、仿佛象一只飞鸟从天而降的大滑雪、大雪封山后的赌博……你不得不承认,从他当时的心境来看,他能在心中唤起的记忆只会有这些。而当死神爬到他的胸口上,使他说不出话时,他的意识反而变得异常清朗和明快,在睡梦般的幻觉中,他听见了营救他的飞机声,看见了大步向他走来头戴棕色毡帽的老康普顿;他坐进飞机,挥手向海伦和男仆告别;他鸟瞰着山边的帐篷、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四散奔跑的大羚羊;他飞越峻岭、森林、紫棕色的大地;他终于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下显得那样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至此,主人公恰如一条潺潺的小溪轻柔流淌的意识流嘎然而止,主人公也终于结束了他的苦闷、痛苦、绝望、悔恨的心理历程。
作家对主人公死亡心理的描述,具有很强的层次感。死,是这篇小说的核心。死神,象一个幽灵,游荡在小说的始终。在小说的开头,正如许多人在无意识中不相信自己会死,而总习惯于把自己扮成死亡的旁观者一样,主人公也并不相信自己会死,所以他才说:“你可以把我这条腿锯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了……也许你可以把我打死。”但是,尽管不愿相信会死,他却又不得不时刻处在死的阴影之中。于是,他便变得狂躁、粗暴、凶狠,他悔恨自己娶了一个有钱的女人,他认为是这个女人毁了他,并“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而当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快死了时,他反而又变得十分平静与安闲,他所感到的死亡,也“没有冲击”,只是“一股气,象一阵使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甚至他感到了一种对于死的奇异的渴望,“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因为“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他太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但毕竟,死亡是残酷的,也因此,主人公也就不想承认死的必然性,而固执地为自己辨护,把自己的死仅当成一个偶然的结果,“因为在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等它严重了,别的抗菌剂又都用完了。”似乎这样,他的心便能得到一丝安慰。而到最后,当他在幻觉中乘上飞机、向上飞升时,他心中感到的,便是一种超越自然、超越死亡的激情了。死便似乎再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正面描写死亡心理,且又如此耐人寻味,海明威可谓首屈一指。
通过景物描写来渲染气氛,是小说家常用的笔法。但在这篇小说中,作家却从不直接进行描写,而是通过人物的感官(尤其是眼睛)来描写景物。如为了烘托气氛,小说开头部分的一般,写哈里躺在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草原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再如对他濒死前的黄昏的描写:“夕阳已隐没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阴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近旁吃食;他看着它们现在正从灌木丛那边跑掉了。那几只大鸟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他瞅着她坐在自己和篝火之间……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也正因为是通过主人公的感官来描写景物,从而也就赋予了周围景物以强烈的主观情感,自然而然地把主人公置于了一个抑郁的悲剧氛围中。与此同时,象征手段的运用,更加重了这一背景的严酷。比如每一段景物描写,都或是出现“讨厌的大鸟”(秃鹫),或是出现鬣狗,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动物,就象是死神的使者,在主人公的上下左右游荡。再加上开头和结尾乞力马扎罗山的两次不同寻常的出现,以及躺在山脚的死豹,都让人深深地感到生的沉重,死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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